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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棠上前, 含羞帶怯地看了一眼上位的姜嶼，盈盈一拜，“臣女阮青棠參見皇後娘娘, 參見太子殿下。”
姜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猛地轉頭看向阮皇後。
“這是母後的意思？”
阮皇後神色淡淡, “本宮只知道魏國公府嫡女會入宮遴選，不過來的是哪位嫡女，本宮也是剛剛才知道。不比你早。”
姜嶼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阮青黛呢？她明明才是您指給兒臣的太子妃。”
阮皇後卻不願在這個場合提起阮青黛, 只是望著階下的一眾貴女，勸告姜嶼道，“所有參選的貴女都已到齊。太子該賜金梳了。”
“母後！”
姜嶼忍無可忍, 驀地將金梳擱回了禮官捧著的托盤上。
霎時間, 殿內一靜。
那捧著金梳的禮官臉色驟變，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其餘人也面面相覷, 露出驚愕忐忑的神色。
阮皇後皺眉, 看向姜嶼，“你這是要做什麽？”
目光掠過殿內的一幹人等，姜嶼面無表情、口吻冷硬地說道, “兒臣突然身體不適, 還請母後將選妃之禮延後改期……”
“不可啊太子殿下！”
聞言, 禮官們紛紛跪下勸阻。
“南靖自開朝以來，從無選妃禮無故中斷的前例。且陛下尚在病中, 殿下若行此不詳之舉, 是為……是為忤逆不孝啊！”
姜嶼被禮官的一句話定在原地, 額角的青筋都隱隱暴起。
阮皇後終於起身，走到那捧著托盤的禮官面前, 重新拿起了鳳尾金梳，斬釘截鐵道。
“太子，選妃禮是大事，莫要任性。難道你要讓群臣百姓都看皇室的笑話不成？
說著，她將那金梳重新遞給了姜嶼。
姜嶼的表情從憤怒變得陰沈，最後一閃而過的卻是恍惚和無措。
他緩緩擡手，接過了那只金梳，卻覺得它拿在手裏如同被萬千根細刺紮進肉裏，疼痛並不劇烈，甚至微弱，卻密密麻麻地連成了一片。
姜嶼麻木地拿著金梳走下臺階，面前是站成一排、期待飛上枝頭的貴女們。
他拖著步子一路往前走著，直到聽見一聲“表哥”才停住步子，擡起眼。
阮青棠眼裏盛滿了希冀，見姜嶼唯獨在自己面前停下，簡直喜不自勝，忍不住又喚了一聲，“太子表哥。”
姜嶼神色t莫測地盯著她，緩緩伸出手，將那金梳遞了出去。
***
阮青黛本以為，自己今日就算在城外，心中定是也記掛著宮裏的選妃禮。可沒想到一提起筆作畫，竟是很快就將什麽姜嶼、阮青棠和太子妃通通拋到了腦後。
剛開始畫的時候，晏聞昭就站在她身側，時不時還會指導她的筆法。
兩人之間的距離挨得太近，阮青黛臉上燒得慌，心裏也燒得慌，便說他擾亂自己作畫，將他打發到了一旁。
晏聞昭便在不遠處的矮幾邊席地而坐，若有所思地盯了她片刻，才重新鋪陳了新的畫紙，又不知畫起了什麽。
日薄西山，天色暗沈。
阮青黛終於畫完了自己的春景圖，這才轉身去尋晏聞昭。
晏聞昭還未停筆，阮青黛走到他邊上，好奇地看向他的畫紙，卻見上面既不是山水，亦不是花鳥，竟然是一幅美人圖。
女子穿著一身淺青色衣裳站在桃枝下，伸手掀起了帷帽下的白紗一角，只露出下半張臉。
盡管眉眼都被掩在白紗下，阮青黛還是一眼認出了自己，心口一震。
“這是……”
晏聞昭添上最後一筆，看向阮青黛，“第一次畫仕女圖，如何？”
這分明就是他們初見那日的景象……
阮青黛心跳一空。
長公主曾同她說過，那日在荇園的清晏堂，她命晏聞昭為自己做一幅美人圖——
“本宮看得起他，才叫他為本宮畫像，卻沒想到他推三阻四，竟搬出什麽此生只會為妻子畫像的狗屁說辭！”
長公主的話又在阮青黛耳畔想起，令她整個人都手足無措。
畫廬外忽然起了風，絨絨的柳絮飄飛，像是落進了她的心裏，輕柔地四處碰壁，被碰過的地方止不住發癢。
“第一次畫仕女圖，便能畫得如此傳神……”
阮青黛紅著臉移開視線，顧左右而言他，“教我作畫的班大師總說我在仕女圖上有些天賦，逼著我練。如今見了你我才知道，何為天賦。”
看出阮青黛的不自在，晏聞昭笑了笑，擱下筆，走向她剛剛畫完的春景圖。
阮青黛跟了過去，只覺得自己的畫作拿不出手，不好意思地，“雖然你指點了筆法，可山水畫最重要的還是意境……”
晏聞昭若有所思，“意境，的確不是旁人能指點的，必須你自己去看，自己去領會。”
阮青黛怔了怔，垂眼自嘲一笑，“可惜我哪裏都去不了……”
晏聞昭盯著阮青黛的畫，想起了自己從前在鶴鳴山上學畫的日子，忽然就有些出神，以至於應答阮青黛的話就沒怎麽過腦子，“為何你去不了？”
阮青黛一楞，詫異地看向晏聞昭。
晏聞昭目光落在畫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只要你想，這世上就沒有到不了的地方，亦沒有做不成的事。可一切的前提是，你想。”
“……”
“所謂樹需立根，人要立志，便是如此。”
晏聞昭輕描淡寫的無心之言，落在阮青黛耳裏，卻有些振聾發聵。
阮青黛一時像是被擊中了，呆怔在原地。
樹需立根，人要立志……
可“志”這個字實在離她太過遙遠，她渾渾噩噩地活了這十數年，竟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麽特別熱切、熱切到不得不做的事。
在她心裏，唯一稱得上火種的，或許就是公孫頤那副《雪嶺寒江圖》了。
她被班大師教導，畫了多年的仕女和花鳥，卻在看見那副《雪嶺寒江圖》的第一眼，就“離經叛道”地喜歡上了山水畫……
未見山水，便畫不出山水。
可今時不同往日，難道她當真就走不出這上京城嗎？
“怎麽了？”
半晌沒聽到阮青黛的聲音，晏聞昭掀起眼看她，渾然不覺自己的話究竟在她心裏點了一把怎樣的火。
阮青黛心緒澎湃，腦子裏卻一團亂麻，她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向晏聞昭解釋，於是最終只是看向外面的天色，“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城吧。”
晏聞昭也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估摸著選妃禮此刻應是結束了，才欣然答應，“我送你回魏國公府。”
陸嘯駕著馬車剛回城，方才還有些亮的天色忽然就陰沈下來，緊接著便風聲大作，落起了雨。
距離魏國公府還有一條街的時候，阮青黛便叫陸嘯停了車，“你們回去吧，我就在這裏下車。”
雖然府中的一應事宜她都早已安排好，想必在她走後不久，蘭苕和碧蘿就已經將協助崔氏的人押送到了父親面前，揭穿崔氏和阮青棠的籌謀。
而她則是個被迷暈送到荒郊野外，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倒黴鬼，對整件事一無所知……
這一連串的事情裏本沒有晏聞昭，若是馬車靠得近了，被旁人看見他，反倒有些麻煩。
阮青黛掀開車簾正要下車，身後的晏聞昭卻忽然喚了她一聲。
阮青黛楞了楞，轉頭看向他。
可晏聞昭卻只是頓了頓，又神色如常道，“雨天路滑，當心腳下。”
不知是因為天氣原因還是旁的什麽，他的神色與往常不太一樣，眉宇間似乎也攏著一團陰雲，就連聲音也沾了些濕意，變得沈甸甸的。
然而阮青黛此刻也沒心思在想其他，接過陸嘯遞來的油紙傘，便提著裙擺下了車。
目送著阮青黛逐漸消失在雨霧中的背影，晏聞昭面上的溫和蕩然無存，反倒多了一絲煩躁不安。
“回煙水巷？”
陸嘯問道。
“不，”晏聞昭聲音微冷，“跟過去。”
阮青黛撐著傘，一步步往魏國公府走。可離魏國公府越近，她就越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整條街巷的氛圍實在是異樣，似乎比尋常格外安靜沈悶，看不見一個人影，更聽不見一絲喧嚷。唯有越來越急促的落雨聲，震得她心裏發慌。
“大姑娘？”
不遠處終於隱隱綽綽地出現了幾個人。
其中一人喚了一聲，隨即便立刻驚喜地轉身往回奔，“是大姑娘，大姑娘回來了！”
下一刻，魏國公府裏便烏壓壓地湧出一大批人。
隔著雨簾，阮青黛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可卻聽見盔甲相互碰撞發出的叮當響聲。
她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些身穿盔甲的侍衛奔走而來。
直到離得近了，她才看清那些侍衛身上的螭虎紋，身子霎時間涼了半截。
東宮的人……
東宮的人此刻在魏國公府做什麽？就算是阮青棠做了太子妃，也不應當是這樣的架勢。
“殿下。”
前方忽然有人喚了一聲。
阮青黛驚得擡眼，只見穿著玄色冠服的姜嶼已經出現在幾步開外。
對上阮青黛的視線，他眸光一亮，驀地加快步子走了過來，甚至甩開了身後撐傘的隨從，任憑雨水打濕了他的發冠和禮服。
“……參見太子殿下。”
阮青黛心中慌亂，只能低身行禮。
她剛一屈膝，手臂確實被一下握住，用力地扶了起來。
轉眼間，姜嶼已經近在咫尺。素來對她冷峻刻薄的面容罕見地露出關切之色，“你沒事……”
阮青黛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死死攥緊了手裏的傘柄，“臣女無礙。”
姜嶼被掙脫的手懸在半空中，僵了一瞬。隨從撐著傘匆匆追了上來，為他擋住了漸盛的雨勢。
姜嶼再想靠近，卻已隔了兩柄傘的距離。
“阮青黛，你鬧夠了嗎？”
他聲音沈沈，卻被被雨聲襯得愈發空，與平常倨傲的口吻天差地別。
阮青黛攥著傘柄，指節都露出青白之色。她張了張唇，聲音幾乎要被雨聲淹沒。
“臣女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麽……”
姜嶼恨恨地盯著她，“你不是素來行事謹慎，今日怎的如此蠢笨，叫人算計得連選妃禮都誤了時辰？”
阮青黛啞然了片刻，才喃喃出聲道，“好在臣女資質鄙陋，徒惹殿下厭憎，本就不配儲妃之位，選妃禮少了臣女一人，亦不會出現紕漏，殃及殿下……
聽得她言語之間盡是疏遠，姜嶼的眉宇間浮起一絲怒意，可頃刻間又被冰冷的雨水澆滅，化作濃濃的疲倦。
他閉了閉眼，罕見地喚了一聲“表妹。”
突如其來的示好令阮青黛一怔。
“我何時說過厭憎你？”
姜嶼望著她，勉強克制著情緒，“是因為當年那件事？是因為母後當初救了你，而沒有救我，所以你才跟旁人一樣，覺得我從此妒恨你，不願多看你一眼？”
“……”
阮青黛僵住。
難道不是嗎？
如果不是惱恨她奪走了姑母的寵愛，為何她寄去江南的信就如石沈大海？如果不是憎惡，為何他執意違逆帝後，遲遲不肯坐實他們的婚約？又為何回京時要帶著崔t湄兒，還處處針對自己？
還有，若不是心存怨念，夢裏那一切又怎麽會發生……
見阮青黛沈默不語，姜嶼咬了咬牙，“表妹，你我之間，從來是你躲著我更多……而且我知道，你從小就想當儲妃、想當皇後，想一輩子待在宮裏。但這些都是為了母後，不是因為我，對嗎？”
阮青黛咬了咬唇，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姜嶼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罷了，現在糾結這些也已經不重要。僵持了這些時日，終究是你贏了。”
他將手探入袖中，“孤不願再同你置氣。今日來，是要將本就屬於你的東西還給你。”
金光閃過，在昏暗的雨夜中格外晃眼，就連百米開外藏在暗處的晏聞昭和陸嘯也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
陸嘯面露愕然，“賜給太子妃的鳳尾金梳？”
一道閃電劈開夜幕，晏聞昭溫潤如玉的面容在徹亮的雨霧中模糊扭曲。
望著那遞到自己面前的鳳尾金梳，阮青黛眸光驟縮，煞白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鳳尾金梳……”
她喃喃出聲，“為何還在你手裏？”
昭華殿的選妃禮申時開始，此刻定是已經結束。這把金梳如今應當在太子妃的手裏，而非姜嶼！
除非，除非選妃禮並未進行下去……
阮青黛僵立在原地，根本不敢伸手觸碰那柄金梳。於是雨水沿著傘沿滴落，在那金梳上綴滿了晶瑩的水珠。
可直到此刻，姜嶼仍以為阮青黛一心圖謀儲妃之位，對這把金梳失而覆得，定是高興懵了。
若換做平日，他怕是又要嘴硬，潑一盆冷水下去，可今日也不知怎的，竟破天荒地軟和了態度。
“孤為你中斷了選妃禮，卻也惹得群臣激憤。這忤逆不孝的罪名，你需得與孤同擔 。”
心中的猜測終於被證實，阮青黛腦子裏嗡了一聲。
為什麽？為什麽要為了她中斷選妃禮？為什麽今夜要等在魏國公府，特意將鳳尾金梳交給她？他方才說從未厭憎過自己，難不成還能是情根深種麽？
層出不窮的疑問，無數聲音在腦子裏爭吵、撕扯，夾雜著風雨聲，令她頭疼欲裂，幾乎有些站不穩。
就在此時，姜嶼微微傾身，拉過她的手，將金梳放在她的掌心。
冰冷刺骨的觸感自掌心傳來，阮青黛渾身一震，猛地抽回手，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殿下！”
貴重的鳳尾金梳驟然落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濺起雨水。
姜嶼神色微滯，詫異地看向阮青黛。
阮青黛咬了咬牙，丟開了手裏的油紙傘，直接在雨中跪了下去。
姜嶼一驚，連忙奪過身後隨從的傘，剛要上前扶起阮青黛，卻見她已經拾起沾滿雨水的鳳尾金梳，惶恐而恭敬地雙手呈上。
姜嶼霎時被釘在原地。
“臣女貽誤選妃禮……是天意，怎敢再違逆天意霸占這柄金梳？”
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濕了發絲和衣裳，阮青黛卻連頭也不敢擡，聲音都隱隱發顫，“還請殿下收回金梳，在今日參選的貴女中冊封真正德容兼備者為太子妃……”
“阮青黛！”
姜嶼驀地出聲打斷了她，眼裏既驚又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阮青黛咬牙，“臣女德淺福薄，名聲不堪，實在難當太子妃之位……”
姜嶼楞楞地盯著阮青黛的發頂，盯著她被雨水淋濕的狼狽模樣，方才意識到——她是真的在拒絕自己，在拒絕做太子妃。
他為了她，在昭華殿內不顧眾人反對，不顧自己的名聲，一腔熱血地帶著金梳來魏國公府找她。可她呢？她卻跪在雨中奉還金梳，將他好不容易表露的心意踐踏在腳底……
姜嶼心中驟然生出些惱羞成怒，臉色也徹底冷下來，聲音如同摻了冰渣，“你該知道，讓你入主東宮，是母後一直以來的心願。”
盡管最厭惡阮青黛對皇後的言聽計從，可這一刻，姜嶼竟還是一邊在心中唾棄自己，一邊搬出了阮皇後。
“即便如此，你還是不肯接這柄鳳尾金梳嗎？”
阮青黛眼睫微顫，落下一枚雨珠，“臣女……不敢。”
姜嶼眼裏的所有情緒霎時歸於寂滅，暗沈如寒潭。
多可笑。
曾經他最希望的，就是阮青黛不要那麽聽話，不要那麽順從，能不能偶爾違逆一次阮皇後。沒想到今日阮青黛竟然真的做到了，可她第一次頑抗，卻是為了不嫁給他……
姜嶼終於伸手，拿回阮青黛捧著的金梳，本想立刻轉身離開，臨到了卻還是多問了一句。
“阮青黛，今日你若進了昭華殿，這鳳尾金梳，你會接嗎？”
“……”
良久的沈默。
姜嶼猝然冷笑了兩聲，“原來如此。”
他驀地拂袖離開，身穿螭虎紋盔甲的東宮侍從們也跟著他浩浩蕩蕩地消失在了街巷中。
轉眼間，巷中只剩下一個阮青黛。
不遠處，陸嘯和晏聞昭將這出大戲盡收眼底。
“看來太子與阮大姑娘不和的傳聞竟是假的……”
陸嘯忍不住看了一眼晏聞昭，面上露出些惋惜，“這世間竟有女子對送到面前的鳳尾金梳絲毫不動心。我是想不明白，大姑娘為何非要辜負太子這番心意，跟你蛇鼠一窩？”
晏聞昭繃著臉，深深地凝視著阮青黛的背影，壓根沒將陸嘯的話聽進去。
忽然，那跪在雨中的纖弱身軀晃了一下，竟是支撐不住地癱坐在了地上。
晏聞昭眸光一沈，快步走過去，先是拿起落在阮青黛身邊的傘，隨即才低身，將她扶了起來。
阮青黛腦子裏一片混沌，擡眼對上晏聞昭那張清冷出塵的玉面，有些恍惚，“……晏郎？”
晏聞昭抿唇，忽地扣著她的手臂，一把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擁住。
阮青黛怔怔地貼在晏聞昭的心口，聽著裏面震耳欲聾的心跳，感受著那近乎要將她揉進身體裏的力道，鼻腔一酸，眼裏也忽然湧上了一股淚意。
她沒有推開晏聞昭，而是緩緩擡手，攥緊了他的衣袖，猶如落水之人攀上了救命的浮木。
下一刻，她聽見晏聞昭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眉眉，我很高興。”
低沈繾綣，如同情人間的呢喃。
***
夜色濃沈，雨勢滂渤。
魏國公府的祠堂，燭火通明。阮青黛披著晏聞昭的深色外袍，跪在祠堂中央。
雨巷裏，阮青黛拒絕太子、退回金梳的事跡已經傳回了魏國公府。
阮鶴年怒不可遏，居高臨下地瞪著阮青黛，伸手指著她，“你可知錯？！”
她發絲濕透，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凈，卻脊背挺立，仰著頭直直望向阮鶴年和哭哭啼啼的崔氏母女。
“敢問父親，今日之事並非因我而起，為何卻要我跪在這裏認錯？”
阮鶴年怒容一僵，目光從崔氏母女身上一掠而過。
崔氏暗中推了一把阮青棠，阮青棠立刻跪了下去。她今日的心情一沈再沈，先是嫁入東宮的美夢徹底落空，又眼睜睜看著姜嶼為了阮青黛，悖逆禮制……
稍一回想，她便哽咽道，“棠兒知錯了……棠兒自小傾慕表哥，實在是情難自控，又想著大姐姐已經心有所屬，不如事有兩全，由棠兒代替大姐姐參加選妃禮……父親，大姐姐是阮氏的嫡女，難道棠兒不是麽？”
說著，阮青棠又被勾起了心中的悲憤和妒忌，伏在崔氏懷中哭得連氣都喘不上來。
於是阮鶴年眉心一跳，又是對她們母子下藥的事輕拿輕放，轉而看向阮青黛，“如今追究選妃禮的事有何意義？！縱然你誤了時辰，未能入宮，可太子已經紆尊降貴，特意來魏國公府賜你金梳，結果你呢？你竟不知好歹，將儲妃之位拱手奉還？！”
阮青黛閉了閉眼，臉色青白，“父親能容忍阮青棠情難自控，對我下藥，又為何不能容忍我情難自控，退還金梳？”
“你對何人情難自控？”
阮鶴年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太學院的窮書生，還是頹山館的那些小倌？！難不成你前些時日的荒唐竟不是做戲，而是真的被迷了心竅昏了頭？”
阮青黛攥了攥手，“總之我的意中人並非太子，且皇後娘娘已知曉此事，並答應為我們賜婚……”
“混賬！”
阮鶴年猛地擡手，重重地扇了阮青黛一耳光。
阮青黛驟然跌倒在地，臉頰灼痛，眼前發黑，耳畔也嗡嗡作響，就連阮鶴年的怒斥聲都變得模糊，只在最後聽得一句“禁閉”“自省”“向太子請罪”。
約莫是逼著她向太子請罪、腆著臉要回金梳，否則就永遠邁不出祠t堂半步的意思。
阮鶴年忿然離開，臨走前還命下人熄滅了祠堂內的所有蠟燭，崔氏和阮青棠也互相攙扶著往外走，走到阮青黛身邊時，既怨毒又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砰——”
幾扇門被齊刷刷關上，祠堂內霎時陷入一片漆黑。
阮青黛半撐著身體跪坐在地上，寒意卻從心裏彌散到四肢百骸，凍得她打起了冷顫，終於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外頭風聲大作，吹得門窗啪啪作響，眼前暗影憧憧，意識逐漸渙散時，阮青黛仿佛突然看見了過世已久的母親。
亦是這樣黑黢黢的屋子，屋內沒有點一盞燈。
母親披散著發站在不遠處，一邊流淚，一邊歇斯底裏地摔砸著屋內所有能看見的器具。
年幼的阮青黛坐在角落裏，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碎裂的瓷盞在地上飛濺，有些麻木地捂住耳朵，一聲不吭地將自己蜷縮起來。
這便是阮青黛對母親楚瑜的全部印象。
縱使在旁人口中，母親是熱烈灑脫、明媚果敢的將門之女，會馭烈馬、挽長弓，可阮青黛卻從未見過這一面。
她的記憶裏，只有被困在宅院裏，永遠怨天尤人，永遠敏感多疑，永遠因為一些她無法理解的緣由與父親聲嘶力竭爭吵的國公夫人楚氏。
為什麽？為什麽要將自己變得如此面目猙獰？
情緒失控的女人忽然察覺到什麽，驀地轉頭看過來。
一雙怨恨、憤怒、泛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阮青黛。
“你為什麽這麽看著我？你跟你父親一樣，也覺得我是個瘋子，是不是？！”
“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你為什麽不站在我這邊？”
“你知不知道你這張臉，這幅表情，有多讓人厭惡？！”
“厭惡”這二字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下一刻，阮鶴年與崔氏母女也出現在身後，阮鶴年抱著年幼的阮青棠，原本是一副慈愛的模樣，可一聽崔氏提起阮青黛，便變得煩躁不耐。
“我只要看著她，便會想到她母親，當真是惹人生厭……”
話音剛落，又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傳來，極近諷刺而刻薄。
“惺惺作態，虛偽成性。”
一句句充滿厭憎的叱責，好似魔咒般，在阮青黛耳邊重覆回響，叫她幾近窒息。
阮青黛只能像幼時那般將自己蜷縮起來，閉上眼，捂緊了耳朵。
雨夜漫漫，這一次她沒有夢見九宸殿，卻清醒地陷入另一場夢魘……
***
雨後晨曦，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清新的濕氣。
院子裏，一樹的玉蘭花被打落，粉白的花瓣洋洋灑灑鋪滿了方寸大的院落。
晏聞昭從寢屋走出來，望著滿地落花，倒是罕見地露出了笑容。
“吱呀。”
院門忽然被推開。
晏聞昭轉頭，只見陸嘯走了進來，身後竟還跟著一個婦人。
見晏聞昭就站在院中，陸嘯加快步伐，率先走過來，“醒了正好，人我給你找來了。”
晏聞昭看向那身材矮小、眉眼精明的婦人，笑容微斂，“什麽人？”
“你失憶了？不是你讓我去找望縣的穩婆麽？”
晏聞昭皺眉，目光再次落在那面容完全陌生的婦人身上，“你就是武英？”
武英應了一聲，也打量著晏聞昭，“老身從前在望縣當穩婆，村子裏那些懷了孕的婆娘，十有八九都是老身接生的……公子這年紀，應當還不曾婚配吧，尋老身做什麽？”
晏聞昭盯著她，“望縣山陽村的晏濟之，你可還記得？”
“哦，那個跛腿夫子啊，他家那個許婆娘，也是我接生的。說起這個就來氣，他家那日竟有兩個孕婦生產，但只給了我一吊錢。我拿著那點錢，幹了兩份活……”
晏聞昭眸色一沈，“那日還發生了什麽？”
武英楞了楞，“不過就是女人接生時的那點事，公子打聽這些做什麽？”
“難道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不一樣的事？”
“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怎麽可能記得？”
武英逐漸變得不耐煩，言語間甚至還多了幾分暗諷的意味，“公子若沒旁的事，老身就回去了。店裏還有不少事等著做，老身可沒時間在這兒幹耗著。”
晏聞昭瞇了瞇眸子，將一些碎銀丟給武英。
武英立刻變了臉，笑著應道，“公子客氣了，老身再仔細想想……那日，老身好像接生了兩個男孩，晏夫子的婆娘身體好些，生完孩子人還清醒，另一個夫人生產完，連孩子都沒看一眼，就昏過去了……”
“還有呢？”
“還有？還能有什麽？老身接生完就去找晏夫子討錢去了。公子莫要為難老身了，老身真的只能記得這些……”
晏聞昭神色沈沈地靠回圈椅中。
此人的確是二十年前山陽村的穩婆武英，卻絕不是前世那個當眾揭發許氏的武英。相貌不同、性子不同，就連說話的口吻也不一樣……
他分明記得，前世那個武英身材高大、沈默內斂，旁人問一句便答一句，絕不多說一個字。
如果面前這個武英才是真穩婆，那前世的武英，又是什麽身份？她為什麽對那夜的事如此清楚？
“我再問最後一個句。”
晏聞昭啟唇，“接生那一晚，晏家有幾人在場？”
“除了晏夫子，我，還有兩個待產的婦人，再無旁人了。”
晏聞昭若有所思，默不作聲。
武英不明所以，等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公子還有什麽想問的麽？”
半晌，晏聞昭才掀起眼，再次看向武英。
“沒有了。不過，我還有一件事，你若替我辦成了，這輩子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武英楞了楞，隨即欣喜若狂起來，“公子但講無妨！”
晏聞昭揚起唇角，“我要你，編個故事。”
誰是武英，誰知道當年的事，這些都不重要。如今，他其實只需要一個傀儡，一字一句按照他說的做……
直到將武英送走，陸嘯仍沈浸在晏聞昭方才的故事裏，腦筋轉了半天，才勉強轉過彎來。
“若我沒猜錯，方才故事裏被調包的嬰童是你，那另一個嬰童，也就是如今占著你身份的，又是誰？”
晏聞昭神色淡淡，卻不願透露更多，“往後你就知道了。”
“……”
“魏國公府今日沒有什麽異樣？”
晏聞昭轉身看他。
陸嘯這才想起來，“棲雲閣的院門被封了，所有人都被關在裏頭不得進出。估計阮大姑娘也正在禁足。”
“只是禁足？”
“魏國公府圍得跟鐵桶似的，什麽都打聽不到。”
晏聞昭冷冷地看向陸嘯，“那就在魏國公府門外候著，何時打聽到了，何時再回來。”
***
祠堂的門一把推開，刺眼的日光照射進來，打在阮青黛慘白的臉上。
阮青黛被驚醒，她勉強睜開眼，便看見兩個上了歲數的婆子提著食盒走進來，嘴裏還小聲念叨著什麽。
“大姑娘當真是可憐。國公爺說了，若她不肯向太子認錯，討回儲妃的位置，便要一直關著她呢。”
“皇後娘娘是最疼大姑娘的，可惜最近朝堂和後宮都不安分，她自顧不暇。更何況府裏看管得嚴，也沒人能往宮裏遞個消息……”
“我瞧這架勢，國公爺怕是要讓大姑娘走皇後娘娘當年的老路啊。”
姑母？
阮青黛隱約聽見她們提起阮皇後，略微清醒了些。
她動了動身子，卻只覺得頭暈目眩，口幹舌燥，燒灼的熱意遍布全身，大抵是昨日淋雨染了風寒。
“噓——別說了，皇後娘娘的事可是禁忌，你不要命了。”
聽得這邊的動靜，那兩個婆子頓時噤聲，沒敢再說更多。
兩人走上前來，試探地喚道，“大姑娘？”
阮青黛強撐著擡起頭，露出一張燒紅的臉。
“姑娘病了？”
那兩個婆子微微一驚，相視一眼，“姑娘莫急，我們這就去請大夫。”
然而這兩人一出去，便再也沒回來。
阮青黛昏昏沈沈地燒了一整日，直到落日黃昏時，才聽得祠堂的門再次被推開。
“姑娘？姑娘！”
熟悉的聲音傳來。
緊接著，阮青黛便被扶了起來，睜眼便看見蘭苕和碧蘿二人。
“你們怎麽進來的……”
阮青黛張了張唇，聲音卻沙啞得不像話。
碧蘿瞬間紅了眼眶，“姑娘都病成這樣了，竟沒人知道，還不給請大夫！”
“多半又是繼夫人吩咐的……”
蘭苕咬牙，“我留下來，扮成姑娘的模樣，省得打草驚蛇。不過外面守衛重重，你們能帶著姑娘離開魏國公府麽？”
“不必擔心。”
祠堂內竟響起第四個人的聲音。
阮青黛雖t燒得有些糊塗，卻還是一下辨認出了聲音的主人，驚愕地擡眼，“晏郎……”
晏聞昭出現在碧蘿和蘭苕身後，眉頭緊皺，眼底布滿陰翳，“我已讓陸嘯去引開他們。”
話音剛落，祠堂外就傳來下人們慌亂的驚叫聲——
“走水了！”
“快，快去叫人，晚棠軒走水了！”
動靜傳了進來，碧蘿和蘭苕面面相覷，皆是一楞。
晏聞昭面不改色地上前，“走吧。”
阮青黛正虛弱地靠著蘭苕坐在地上，只見晏聞昭走到自己跟前，低俯下身，將她一把打橫抱起。
“！”
阮青黛眸光一縮，好似連心跳都空了一拍。
男人身上那股冷冽又清甜的氣息罩下來，聞著倒是十分舒服，甚至讓她生出再接近一點的念頭。
然而這念頭一冒出來，阮青黛本就燒熱的面頰登時變得愈發熾燙，局促而緊張地攥緊了裙擺。
蘭苕留在祠堂內，晏聞昭抱著阮青黛快步離開。碧蘿緊隨其後，最初還死死盯著晏聞昭，臉上一萬個不放心。
她今日是第一次見到晏聞昭。
沒想到這書生看似單薄羸弱，可攬抱著姑娘的臂膀倒是沈穩而有力，步伐也沒有絲毫拖沓，這倒是令她稍微安心了些。
三人從側門離開了魏國公府，陸嘯已經駕著車等在不遠處，待他們一上車，便揚鞭驅車。很快，馬車就消失在了街巷盡頭。
***
阮青黛再次醒來時，人已經躺在了晏聞昭的寢屋裏，入目便是毫無紋飾、素樸至極的雪灰色紗帳。
她睜著眼緩了片刻，只覺得身上汗涔涔的，燒熱似乎已經退了不少，四肢也都有了氣力。
半撐著坐起身，她有些艱難地傾身，伸手去掀那合得嚴嚴實實的雪灰色紗帳。
誰料手剛探過去，那片紗帳竟是被人從外掀開。阮青黛的手忽地落了空，整個人都脫力地朝床榻外栽去。
下一刻，一雙臂膀竟是穩穩地接住了她，將她環在懷中。
阮青黛一怔，微微偏頭，晏聞昭棱角鋒利的側臉近在咫尺。
“醒了？”
晏聞昭扶著她靠回床頭，聲音比往日格外低沈，帶著幾分剛睡醒的沙啞。
阮青黛輕輕地應了一聲，隨即喚道，“碧蘿……”
紗帳被掀開束起，明亮的月色透過半開的窗照進來。晏聞昭和衣在床邊坐下，長發披散，眉宇間殘存著一絲惺忪倦意。
“她照料了你大半夜，剛剛才去休息。”
晏聞昭傾身湊近，無比自然地伸手，攬過阮青黛的後頸，將自己的額頭貼上她的前額。
二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呼吸交纏間，阮青黛倏然僵住。
片刻後，晏聞昭退開些許，低聲喃喃，“還好，燒熱退了……”
“……”
察覺到阮青黛的僵硬，晏聞昭頓了頓，突然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
他方才竟一時恍惚，忘了二人此時此刻的關系。還以為是在前世，是在九宸殿裏，以為面前的阮青黛是那個與他早已有過肌膚之親的阮青黛……
晏聞昭緩緩松手，眉梢一低，便做出歉疚自責的表情，口吻也真誠地挑不出毛病。
“一時忘形，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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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棠上前, 含羞帶怯地看了一眼上位的姜嶼，盈盈一拜，“臣女阮青棠參見皇後娘娘, 參見太子殿下。”
姜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猛地轉頭看向阮皇後。
“這是母後的意思？”
阮皇後神色淡淡, “本宮只知道魏國公府嫡女會入宮遴選，不過來的是哪位嫡女，本宮也是剛剛才知道。不比你早。”
姜嶼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阮青黛呢？她明明才是您指給兒臣的太子妃。”
阮皇後卻不願在這個場合提起阮青黛, 只是望著階下的一眾貴女，勸告姜嶼道，“所有參選的貴女都已到齊。太子該賜金梳了。”
“母後！”
姜嶼忍無可忍, 驀地將金梳擱回了禮官捧著的托盤上。
霎時間, 殿內一靜。
那捧著金梳的禮官臉色驟變，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其餘人也面面相覷, 露出驚愕忐忑的神色。
阮皇後皺眉, 看向姜嶼，“你這是要做什麽？”
目光掠過殿內的一幹人等，姜嶼面無表情、口吻冷硬地說道, “兒臣突然身體不適, 還請母後將選妃之禮延後改期……”
“不可啊太子殿下！”
聞言, 禮官們紛紛跪下勸阻。
“南靖自開朝以來，從無選妃禮無故中斷的前例。且陛下尚在病中, 殿下若行此不詳之舉, 是為……是為忤逆不孝啊！”
姜嶼被禮官的一句話定在原地, 額角的青筋都隱隱暴起。
阮皇後終於起身，走到那捧著托盤的禮官面前, 重新拿起了鳳尾金梳，斬釘截鐵道。
“太子，選妃禮是大事，莫要任性。難道你要讓群臣百姓都看皇室的笑話不成？
說著，她將那金梳重新遞給了姜嶼。
姜嶼的表情從憤怒變得陰沈，最後一閃而過的卻是恍惚和無措。
他緩緩擡手，接過了那只金梳，卻覺得它拿在手裏如同被萬千根細刺紮進肉裏，疼痛並不劇烈，甚至微弱，卻密密麻麻地連成了一片。
姜嶼麻木地拿著金梳走下臺階，面前是站成一排、期待飛上枝頭的貴女們。
他拖著步子一路往前走著，直到聽見一聲“表哥”才停住步子，擡起眼。
阮青棠眼裏盛滿了希冀，見姜嶼唯獨在自己面前停下，簡直喜不自勝，忍不住又喚了一聲，“太子表哥。”
姜嶼神色t莫測地盯著她，緩緩伸出手，將那金梳遞了出去。
***
阮青黛本以為，自己今日就算在城外，心中定是也記掛著宮裏的選妃禮。可沒想到一提起筆作畫，竟是很快就將什麽姜嶼、阮青棠和太子妃通通拋到了腦後。
剛開始畫的時候，晏聞昭就站在她身側，時不時還會指導她的筆法。
兩人之間的距離挨得太近，阮青黛臉上燒得慌，心裏也燒得慌，便說他擾亂自己作畫，將他打發到了一旁。
晏聞昭便在不遠處的矮幾邊席地而坐，若有所思地盯了她片刻，才重新鋪陳了新的畫紙，又不知畫起了什麽。
日薄西山，天色暗沈。
阮青黛終於畫完了自己的春景圖，這才轉身去尋晏聞昭。
晏聞昭還未停筆，阮青黛走到他邊上，好奇地看向他的畫紙，卻見上面既不是山水，亦不是花鳥，竟然是一幅美人圖。
女子穿著一身淺青色衣裳站在桃枝下，伸手掀起了帷帽下的白紗一角，只露出下半張臉。
盡管眉眼都被掩在白紗下，阮青黛還是一眼認出了自己，心口一震。
“這是……”
晏聞昭添上最後一筆，看向阮青黛，“第一次畫仕女圖，如何？”
這分明就是他們初見那日的景象……
阮青黛心跳一空。
長公主曾同她說過，那日在荇園的清晏堂，她命晏聞昭為自己做一幅美人圖——
“本宮看得起他，才叫他為本宮畫像，卻沒想到他推三阻四，竟搬出什麽此生只會為妻子畫像的狗屁說辭！”
長公主的話又在阮青黛耳畔想起，令她整個人都手足無措。
畫廬外忽然起了風，絨絨的柳絮飄飛，像是落進了她的心裏，輕柔地四處碰壁，被碰過的地方止不住發癢。
“第一次畫仕女圖，便能畫得如此傳神……”
阮青黛紅著臉移開視線，顧左右而言他，“教我作畫的班大師總說我在仕女圖上有些天賦，逼著我練。如今見了你我才知道，何為天賦。”
看出阮青黛的不自在，晏聞昭笑了笑，擱下筆，走向她剛剛畫完的春景圖。
阮青黛跟了過去，只覺得自己的畫作拿不出手，不好意思地，“雖然你指點了筆法，可山水畫最重要的還是意境……”
晏聞昭若有所思，“意境，的確不是旁人能指點的，必須你自己去看，自己去領會。”
阮青黛怔了怔，垂眼自嘲一笑，“可惜我哪裏都去不了……”
晏聞昭盯著阮青黛的畫，想起了自己從前在鶴鳴山上學畫的日子，忽然就有些出神，以至於應答阮青黛的話就沒怎麽過腦子，“為何你去不了？”
阮青黛一楞，詫異地看向晏聞昭。
晏聞昭目光落在畫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只要你想，這世上就沒有到不了的地方，亦沒有做不成的事。可一切的前提是，你想。”
“……”
“所謂樹需立根，人要立志，便是如此。”
晏聞昭輕描淡寫的無心之言，落在阮青黛耳裏，卻有些振聾發聵。
阮青黛一時像是被擊中了，呆怔在原地。
樹需立根，人要立志……
可“志”這個字實在離她太過遙遠，她渾渾噩噩地活了這十數年，竟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麽特別熱切、熱切到不得不做的事。
在她心裏，唯一稱得上火種的，或許就是公孫頤那副《雪嶺寒江圖》了。
她被班大師教導，畫了多年的仕女和花鳥，卻在看見那副《雪嶺寒江圖》的第一眼，就“離經叛道”地喜歡上了山水畫……
未見山水，便畫不出山水。
可今時不同往日，難道她當真就走不出這上京城嗎？
“怎麽了？”
半晌沒聽到阮青黛的聲音，晏聞昭掀起眼看她，渾然不覺自己的話究竟在她心裏點了一把怎樣的火。
阮青黛心緒澎湃，腦子裏卻一團亂麻，她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向晏聞昭解釋，於是最終只是看向外面的天色，“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城吧。”
晏聞昭也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估摸著選妃禮此刻應是結束了，才欣然答應，“我送你回魏國公府。”
陸嘯駕著馬車剛回城，方才還有些亮的天色忽然就陰沈下來，緊接著便風聲大作，落起了雨。
距離魏國公府還有一條街的時候，阮青黛便叫陸嘯停了車，“你們回去吧，我就在這裏下車。”
雖然府中的一應事宜她都早已安排好，想必在她走後不久，蘭苕和碧蘿就已經將協助崔氏的人押送到了父親面前，揭穿崔氏和阮青棠的籌謀。
而她則是個被迷暈送到荒郊野外，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倒黴鬼，對整件事一無所知……
這一連串的事情裏本沒有晏聞昭，若是馬車靠得近了，被旁人看見他，反倒有些麻煩。
阮青黛掀開車簾正要下車，身後的晏聞昭卻忽然喚了她一聲。
阮青黛楞了楞，轉頭看向他。
可晏聞昭卻只是頓了頓，又神色如常道，“雨天路滑，當心腳下。”
不知是因為天氣原因還是旁的什麽，他的神色與往常不太一樣，眉宇間似乎也攏著一團陰雲，就連聲音也沾了些濕意，變得沈甸甸的。
然而阮青黛此刻也沒心思在想其他，接過陸嘯遞來的油紙傘，便提著裙擺下了車。
目送著阮青黛逐漸消失在雨霧中的背影，晏聞昭面上的溫和蕩然無存，反倒多了一絲煩躁不安。
“回煙水巷？”
陸嘯問道。
“不，”晏聞昭聲音微冷，“跟過去。”
阮青黛撐著傘，一步步往魏國公府走。可離魏國公府越近，她就越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整條街巷的氛圍實在是異樣，似乎比尋常格外安靜沈悶，看不見一個人影，更聽不見一絲喧嚷。唯有越來越急促的落雨聲，震得她心裏發慌。
“大姑娘？”
不遠處終於隱隱綽綽地出現了幾個人。
其中一人喚了一聲，隨即便立刻驚喜地轉身往回奔，“是大姑娘，大姑娘回來了！”
下一刻，魏國公府裏便烏壓壓地湧出一大批人。
隔著雨簾，阮青黛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可卻聽見盔甲相互碰撞發出的叮當響聲。
她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些身穿盔甲的侍衛奔走而來。
直到離得近了，她才看清那些侍衛身上的螭虎紋，身子霎時間涼了半截。
東宮的人……
東宮的人此刻在魏國公府做什麽？就算是阮青棠做了太子妃，也不應當是這樣的架勢。
“殿下。”
前方忽然有人喚了一聲。
阮青黛驚得擡眼，只見穿著玄色冠服的姜嶼已經出現在幾步開外。
對上阮青黛的視線，他眸光一亮，驀地加快步子走了過來，甚至甩開了身後撐傘的隨從，任憑雨水打濕了他的發冠和禮服。
“……參見太子殿下。”
阮青黛心中慌亂，只能低身行禮。
她剛一屈膝，手臂確實被一下握住，用力地扶了起來。
轉眼間，姜嶼已經近在咫尺。素來對她冷峻刻薄的面容罕見地露出關切之色，“你沒事……”
阮青黛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死死攥緊了手裏的傘柄，“臣女無礙。”
姜嶼被掙脫的手懸在半空中，僵了一瞬。隨從撐著傘匆匆追了上來，為他擋住了漸盛的雨勢。
姜嶼再想靠近，卻已隔了兩柄傘的距離。
“阮青黛，你鬧夠了嗎？”
他聲音沈沈，卻被被雨聲襯得愈發空，與平常倨傲的口吻天差地別。
阮青黛攥著傘柄，指節都露出青白之色。她張了張唇，聲音幾乎要被雨聲淹沒。
“臣女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麽……”
姜嶼恨恨地盯著她，“你不是素來行事謹慎，今日怎的如此蠢笨，叫人算計得連選妃禮都誤了時辰？”
阮青黛啞然了片刻，才喃喃出聲道，“好在臣女資質鄙陋，徒惹殿下厭憎，本就不配儲妃之位，選妃禮少了臣女一人，亦不會出現紕漏，殃及殿下……
聽得她言語之間盡是疏遠，姜嶼的眉宇間浮起一絲怒意，可頃刻間又被冰冷的雨水澆滅，化作濃濃的疲倦。
他閉了閉眼，罕見地喚了一聲“表妹。”
突如其來的示好令阮青黛一怔。
“我何時說過厭憎你？”
姜嶼望著她，勉強克制著情緒，“是因為當年那件事？是因為母後當初救了你，而沒有救我，所以你才跟旁人一樣，覺得我從此妒恨你，不願多看你一眼？”
“……”
阮青黛僵住。
難道不是嗎？
如果不是惱恨她奪走了姑母的寵愛，為何她寄去江南的信就如石沈大海？如果不是憎惡，為何他執意違逆帝後，遲遲不肯坐實他們的婚約？又為何回京時要帶著崔t湄兒，還處處針對自己？
還有，若不是心存怨念，夢裏那一切又怎麽會發生……
見阮青黛沈默不語，姜嶼咬了咬牙，“表妹，你我之間，從來是你躲著我更多……而且我知道，你從小就想當儲妃、想當皇後，想一輩子待在宮裏。但這些都是為了母後，不是因為我，對嗎？”
阮青黛咬了咬唇，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姜嶼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罷了，現在糾結這些也已經不重要。僵持了這些時日，終究是你贏了。”
他將手探入袖中，“孤不願再同你置氣。今日來，是要將本就屬於你的東西還給你。”
金光閃過，在昏暗的雨夜中格外晃眼，就連百米開外藏在暗處的晏聞昭和陸嘯也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
陸嘯面露愕然，“賜給太子妃的鳳尾金梳？”
一道閃電劈開夜幕，晏聞昭溫潤如玉的面容在徹亮的雨霧中模糊扭曲。
望著那遞到自己面前的鳳尾金梳，阮青黛眸光驟縮，煞白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鳳尾金梳……”
她喃喃出聲，“為何還在你手裏？”
昭華殿的選妃禮申時開始，此刻定是已經結束。這把金梳如今應當在太子妃的手裏，而非姜嶼！
除非，除非選妃禮並未進行下去……
阮青黛僵立在原地，根本不敢伸手觸碰那柄金梳。於是雨水沿著傘沿滴落，在那金梳上綴滿了晶瑩的水珠。
可直到此刻，姜嶼仍以為阮青黛一心圖謀儲妃之位，對這把金梳失而覆得，定是高興懵了。
若換做平日，他怕是又要嘴硬，潑一盆冷水下去，可今日也不知怎的，竟破天荒地軟和了態度。
“孤為你中斷了選妃禮，卻也惹得群臣激憤。這忤逆不孝的罪名，你需得與孤同擔 。”
心中的猜測終於被證實，阮青黛腦子裏嗡了一聲。
為什麽？為什麽要為了她中斷選妃禮？為什麽今夜要等在魏國公府，特意將鳳尾金梳交給她？他方才說從未厭憎過自己，難不成還能是情根深種麽？
層出不窮的疑問，無數聲音在腦子裏爭吵、撕扯，夾雜著風雨聲，令她頭疼欲裂，幾乎有些站不穩。
就在此時，姜嶼微微傾身，拉過她的手，將金梳放在她的掌心。
冰冷刺骨的觸感自掌心傳來，阮青黛渾身一震，猛地抽回手，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殿下！”
貴重的鳳尾金梳驟然落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濺起雨水。
姜嶼神色微滯，詫異地看向阮青黛。
阮青黛咬了咬牙，丟開了手裏的油紙傘，直接在雨中跪了下去。
姜嶼一驚，連忙奪過身後隨從的傘，剛要上前扶起阮青黛，卻見她已經拾起沾滿雨水的鳳尾金梳，惶恐而恭敬地雙手呈上。
姜嶼霎時被釘在原地。
“臣女貽誤選妃禮……是天意，怎敢再違逆天意霸占這柄金梳？”
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濕了發絲和衣裳，阮青黛卻連頭也不敢擡，聲音都隱隱發顫，“還請殿下收回金梳，在今日參選的貴女中冊封真正德容兼備者為太子妃……”
“阮青黛！”
姜嶼驀地出聲打斷了她，眼裏既驚又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阮青黛咬牙，“臣女德淺福薄，名聲不堪，實在難當太子妃之位……”
姜嶼楞楞地盯著阮青黛的發頂，盯著她被雨水淋濕的狼狽模樣，方才意識到——她是真的在拒絕自己，在拒絕做太子妃。
他為了她，在昭華殿內不顧眾人反對，不顧自己的名聲，一腔熱血地帶著金梳來魏國公府找她。可她呢？她卻跪在雨中奉還金梳，將他好不容易表露的心意踐踏在腳底……
姜嶼心中驟然生出些惱羞成怒，臉色也徹底冷下來，聲音如同摻了冰渣，“你該知道，讓你入主東宮，是母後一直以來的心願。”
盡管最厭惡阮青黛對皇後的言聽計從，可這一刻，姜嶼竟還是一邊在心中唾棄自己，一邊搬出了阮皇後。
“即便如此，你還是不肯接這柄鳳尾金梳嗎？”
阮青黛眼睫微顫，落下一枚雨珠，“臣女……不敢。”
姜嶼眼裏的所有情緒霎時歸於寂滅，暗沈如寒潭。
多可笑。
曾經他最希望的，就是阮青黛不要那麽聽話，不要那麽順從，能不能偶爾違逆一次阮皇後。沒想到今日阮青黛竟然真的做到了，可她第一次頑抗，卻是為了不嫁給他……
姜嶼終於伸手，拿回阮青黛捧著的金梳，本想立刻轉身離開，臨到了卻還是多問了一句。
“阮青黛，今日你若進了昭華殿，這鳳尾金梳，你會接嗎？”
“……”
良久的沈默。
姜嶼猝然冷笑了兩聲，“原來如此。”
他驀地拂袖離開，身穿螭虎紋盔甲的東宮侍從們也跟著他浩浩蕩蕩地消失在了街巷中。
轉眼間，巷中只剩下一個阮青黛。
不遠處，陸嘯和晏聞昭將這出大戲盡收眼底。
“看來太子與阮大姑娘不和的傳聞竟是假的……”
陸嘯忍不住看了一眼晏聞昭，面上露出些惋惜，“這世間竟有女子對送到面前的鳳尾金梳絲毫不動心。我是想不明白，大姑娘為何非要辜負太子這番心意，跟你蛇鼠一窩？”
晏聞昭繃著臉，深深地凝視著阮青黛的背影，壓根沒將陸嘯的話聽進去。
忽然，那跪在雨中的纖弱身軀晃了一下，竟是支撐不住地癱坐在了地上。
晏聞昭眸光一沈，快步走過去，先是拿起落在阮青黛身邊的傘，隨即才低身，將她扶了起來。
阮青黛腦子裏一片混沌，擡眼對上晏聞昭那張清冷出塵的玉面，有些恍惚，“……晏郎？”
晏聞昭抿唇，忽地扣著她的手臂，一把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擁住。
阮青黛怔怔地貼在晏聞昭的心口，聽著裏面震耳欲聾的心跳，感受著那近乎要將她揉進身體裏的力道，鼻腔一酸，眼裏也忽然湧上了一股淚意。
她沒有推開晏聞昭，而是緩緩擡手，攥緊了他的衣袖，猶如落水之人攀上了救命的浮木。
下一刻，她聽見晏聞昭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眉眉，我很高興。”
低沈繾綣，如同情人間的呢喃。
***
夜色濃沈，雨勢滂渤。
魏國公府的祠堂，燭火通明。阮青黛披著晏聞昭的深色外袍，跪在祠堂中央。
雨巷裏，阮青黛拒絕太子、退回金梳的事跡已經傳回了魏國公府。
阮鶴年怒不可遏，居高臨下地瞪著阮青黛，伸手指著她，“你可知錯？！”
她發絲濕透，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凈，卻脊背挺立，仰著頭直直望向阮鶴年和哭哭啼啼的崔氏母女。
“敢問父親，今日之事並非因我而起，為何卻要我跪在這裏認錯？”
阮鶴年怒容一僵，目光從崔氏母女身上一掠而過。
崔氏暗中推了一把阮青棠，阮青棠立刻跪了下去。她今日的心情一沈再沈，先是嫁入東宮的美夢徹底落空，又眼睜睜看著姜嶼為了阮青黛，悖逆禮制……
稍一回想，她便哽咽道，“棠兒知錯了……棠兒自小傾慕表哥，實在是情難自控，又想著大姐姐已經心有所屬，不如事有兩全，由棠兒代替大姐姐參加選妃禮……父親，大姐姐是阮氏的嫡女，難道棠兒不是麽？”
說著，阮青棠又被勾起了心中的悲憤和妒忌，伏在崔氏懷中哭得連氣都喘不上來。
於是阮鶴年眉心一跳，又是對她們母子下藥的事輕拿輕放，轉而看向阮青黛，“如今追究選妃禮的事有何意義？！縱然你誤了時辰，未能入宮，可太子已經紆尊降貴，特意來魏國公府賜你金梳，結果你呢？你竟不知好歹，將儲妃之位拱手奉還？！”
阮青黛閉了閉眼，臉色青白，“父親能容忍阮青棠情難自控，對我下藥，又為何不能容忍我情難自控，退還金梳？”
“你對何人情難自控？”
阮鶴年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太學院的窮書生，還是頹山館的那些小倌？！難不成你前些時日的荒唐竟不是做戲，而是真的被迷了心竅昏了頭？”
阮青黛攥了攥手，“總之我的意中人並非太子，且皇後娘娘已知曉此事，並答應為我們賜婚……”
“混賬！”
阮鶴年猛地擡手，重重地扇了阮青黛一耳光。
阮青黛驟然跌倒在地，臉頰灼痛，眼前發黑，耳畔也嗡嗡作響，就連阮鶴年的怒斥聲都變得模糊，只在最後聽得一句“禁閉”“自省”“向太子請罪”。
約莫是逼著她向太子請罪、腆著臉要回金梳，否則就永遠邁不出祠t堂半步的意思。
阮鶴年忿然離開，臨走前還命下人熄滅了祠堂內的所有蠟燭，崔氏和阮青棠也互相攙扶著往外走，走到阮青黛身邊時，既怨毒又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砰——”
幾扇門被齊刷刷關上，祠堂內霎時陷入一片漆黑。
阮青黛半撐著身體跪坐在地上，寒意卻從心裏彌散到四肢百骸，凍得她打起了冷顫，終於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外頭風聲大作，吹得門窗啪啪作響，眼前暗影憧憧，意識逐漸渙散時，阮青黛仿佛突然看見了過世已久的母親。
亦是這樣黑黢黢的屋子，屋內沒有點一盞燈。
母親披散著發站在不遠處，一邊流淚，一邊歇斯底裏地摔砸著屋內所有能看見的器具。
年幼的阮青黛坐在角落裏，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碎裂的瓷盞在地上飛濺，有些麻木地捂住耳朵，一聲不吭地將自己蜷縮起來。
這便是阮青黛對母親楚瑜的全部印象。
縱使在旁人口中，母親是熱烈灑脫、明媚果敢的將門之女，會馭烈馬、挽長弓，可阮青黛卻從未見過這一面。
她的記憶裏，只有被困在宅院裏，永遠怨天尤人，永遠敏感多疑，永遠因為一些她無法理解的緣由與父親聲嘶力竭爭吵的國公夫人楚氏。
為什麽？為什麽要將自己變得如此面目猙獰？
情緒失控的女人忽然察覺到什麽，驀地轉頭看過來。
一雙怨恨、憤怒、泛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阮青黛。
“你為什麽這麽看著我？你跟你父親一樣，也覺得我是個瘋子，是不是？！”
“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你為什麽不站在我這邊？”
“你知不知道你這張臉，這幅表情，有多讓人厭惡？！”
“厭惡”這二字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下一刻，阮鶴年與崔氏母女也出現在身後，阮鶴年抱著年幼的阮青棠，原本是一副慈愛的模樣，可一聽崔氏提起阮青黛，便變得煩躁不耐。
“我只要看著她，便會想到她母親，當真是惹人生厭……”
話音剛落，又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傳來，極近諷刺而刻薄。
“惺惺作態，虛偽成性。”
一句句充滿厭憎的叱責，好似魔咒般，在阮青黛耳邊重覆回響，叫她幾近窒息。
阮青黛只能像幼時那般將自己蜷縮起來，閉上眼，捂緊了耳朵。
雨夜漫漫，這一次她沒有夢見九宸殿，卻清醒地陷入另一場夢魘……
***
雨後晨曦，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清新的濕氣。
院子裏，一樹的玉蘭花被打落，粉白的花瓣洋洋灑灑鋪滿了方寸大的院落。
晏聞昭從寢屋走出來，望著滿地落花，倒是罕見地露出了笑容。
“吱呀。”
院門忽然被推開。
晏聞昭轉頭，只見陸嘯走了進來，身後竟還跟著一個婦人。
見晏聞昭就站在院中，陸嘯加快步伐，率先走過來，“醒了正好，人我給你找來了。”
晏聞昭看向那身材矮小、眉眼精明的婦人，笑容微斂，“什麽人？”
“你失憶了？不是你讓我去找望縣的穩婆麽？”
晏聞昭皺眉，目光再次落在那面容完全陌生的婦人身上，“你就是武英？”
武英應了一聲，也打量著晏聞昭，“老身從前在望縣當穩婆，村子裏那些懷了孕的婆娘，十有八九都是老身接生的……公子這年紀，應當還不曾婚配吧，尋老身做什麽？”
晏聞昭盯著她，“望縣山陽村的晏濟之，你可還記得？”
“哦，那個跛腿夫子啊，他家那個許婆娘，也是我接生的。說起這個就來氣，他家那日竟有兩個孕婦生產，但只給了我一吊錢。我拿著那點錢，幹了兩份活……”
晏聞昭眸色一沈，“那日還發生了什麽？”
武英楞了楞，“不過就是女人接生時的那點事，公子打聽這些做什麽？”
“難道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不一樣的事？”
“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怎麽可能記得？”
武英逐漸變得不耐煩，言語間甚至還多了幾分暗諷的意味，“公子若沒旁的事，老身就回去了。店裏還有不少事等著做，老身可沒時間在這兒幹耗著。”
晏聞昭瞇了瞇眸子，將一些碎銀丟給武英。
武英立刻變了臉，笑著應道，“公子客氣了，老身再仔細想想……那日，老身好像接生了兩個男孩，晏夫子的婆娘身體好些，生完孩子人還清醒，另一個夫人生產完，連孩子都沒看一眼，就昏過去了……”
“還有呢？”
“還有？還能有什麽？老身接生完就去找晏夫子討錢去了。公子莫要為難老身了，老身真的只能記得這些……”
晏聞昭神色沈沈地靠回圈椅中。
此人的確是二十年前山陽村的穩婆武英，卻絕不是前世那個當眾揭發許氏的武英。相貌不同、性子不同，就連說話的口吻也不一樣……
他分明記得，前世那個武英身材高大、沈默內斂，旁人問一句便答一句，絕不多說一個字。
如果面前這個武英才是真穩婆，那前世的武英，又是什麽身份？她為什麽對那夜的事如此清楚？
“我再問最後一個句。”
晏聞昭啟唇，“接生那一晚，晏家有幾人在場？”
“除了晏夫子，我，還有兩個待產的婦人，再無旁人了。”
晏聞昭若有所思，默不作聲。
武英不明所以，等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公子還有什麽想問的麽？”
半晌，晏聞昭才掀起眼，再次看向武英。
“沒有了。不過，我還有一件事，你若替我辦成了，這輩子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武英楞了楞，隨即欣喜若狂起來，“公子但講無妨！”
晏聞昭揚起唇角，“我要你，編個故事。”
誰是武英，誰知道當年的事，這些都不重要。如今，他其實只需要一個傀儡，一字一句按照他說的做……
直到將武英送走，陸嘯仍沈浸在晏聞昭方才的故事裏，腦筋轉了半天，才勉強轉過彎來。
“若我沒猜錯，方才故事裏被調包的嬰童是你，那另一個嬰童，也就是如今占著你身份的，又是誰？”
晏聞昭神色淡淡，卻不願透露更多，“往後你就知道了。”
“……”
“魏國公府今日沒有什麽異樣？”
晏聞昭轉身看他。
陸嘯這才想起來，“棲雲閣的院門被封了，所有人都被關在裏頭不得進出。估計阮大姑娘也正在禁足。”
“只是禁足？”
“魏國公府圍得跟鐵桶似的，什麽都打聽不到。”
晏聞昭冷冷地看向陸嘯，“那就在魏國公府門外候著，何時打聽到了，何時再回來。”
***
祠堂的門一把推開，刺眼的日光照射進來，打在阮青黛慘白的臉上。
阮青黛被驚醒，她勉強睜開眼，便看見兩個上了歲數的婆子提著食盒走進來，嘴裏還小聲念叨著什麽。
“大姑娘當真是可憐。國公爺說了，若她不肯向太子認錯，討回儲妃的位置，便要一直關著她呢。”
“皇後娘娘是最疼大姑娘的，可惜最近朝堂和後宮都不安分，她自顧不暇。更何況府裏看管得嚴，也沒人能往宮裏遞個消息……”
“我瞧這架勢，國公爺怕是要讓大姑娘走皇後娘娘當年的老路啊。”
姑母？
阮青黛隱約聽見她們提起阮皇後，略微清醒了些。
她動了動身子，卻只覺得頭暈目眩，口幹舌燥，燒灼的熱意遍布全身，大抵是昨日淋雨染了風寒。
“噓——別說了，皇後娘娘的事可是禁忌，你不要命了。”
聽得這邊的動靜，那兩個婆子頓時噤聲，沒敢再說更多。
兩人走上前來，試探地喚道，“大姑娘？”
阮青黛強撐著擡起頭，露出一張燒紅的臉。
“姑娘病了？”
那兩個婆子微微一驚，相視一眼，“姑娘莫急，我們這就去請大夫。”
然而這兩人一出去，便再也沒回來。
阮青黛昏昏沈沈地燒了一整日，直到落日黃昏時，才聽得祠堂的門再次被推開。
“姑娘？姑娘！”
熟悉的聲音傳來。
緊接著，阮青黛便被扶了起來，睜眼便看見蘭苕和碧蘿二人。
“你們怎麽進來的……”
阮青黛張了張唇，聲音卻沙啞得不像話。
碧蘿瞬間紅了眼眶，“姑娘都病成這樣了，竟沒人知道，還不給請大夫！”
“多半又是繼夫人吩咐的……”
蘭苕咬牙，“我留下來，扮成姑娘的模樣，省得打草驚蛇。不過外面守衛重重，你們能帶著姑娘離開魏國公府麽？”
“不必擔心。”
祠堂內竟響起第四個人的聲音。
阮青黛雖t燒得有些糊塗，卻還是一下辨認出了聲音的主人，驚愕地擡眼，“晏郎……”
晏聞昭出現在碧蘿和蘭苕身後，眉頭緊皺，眼底布滿陰翳，“我已讓陸嘯去引開他們。”
話音剛落，祠堂外就傳來下人們慌亂的驚叫聲——
“走水了！”
“快，快去叫人，晚棠軒走水了！”
動靜傳了進來，碧蘿和蘭苕面面相覷，皆是一楞。
晏聞昭面不改色地上前，“走吧。”
阮青黛正虛弱地靠著蘭苕坐在地上，只見晏聞昭走到自己跟前，低俯下身，將她一把打橫抱起。
“！”
阮青黛眸光一縮，好似連心跳都空了一拍。
男人身上那股冷冽又清甜的氣息罩下來，聞著倒是十分舒服，甚至讓她生出再接近一點的念頭。
然而這念頭一冒出來，阮青黛本就燒熱的面頰登時變得愈發熾燙，局促而緊張地攥緊了裙擺。
蘭苕留在祠堂內，晏聞昭抱著阮青黛快步離開。碧蘿緊隨其後，最初還死死盯著晏聞昭，臉上一萬個不放心。
她今日是第一次見到晏聞昭。
沒想到這書生看似單薄羸弱，可攬抱著姑娘的臂膀倒是沈穩而有力，步伐也沒有絲毫拖沓，這倒是令她稍微安心了些。
三人從側門離開了魏國公府，陸嘯已經駕著車等在不遠處，待他們一上車，便揚鞭驅車。很快，馬車就消失在了街巷盡頭。
***
阮青黛再次醒來時，人已經躺在了晏聞昭的寢屋裏，入目便是毫無紋飾、素樸至極的雪灰色紗帳。
她睜著眼緩了片刻，只覺得身上汗涔涔的，燒熱似乎已經退了不少，四肢也都有了氣力。
半撐著坐起身，她有些艱難地傾身，伸手去掀那合得嚴嚴實實的雪灰色紗帳。
誰料手剛探過去，那片紗帳竟是被人從外掀開。阮青黛的手忽地落了空，整個人都脫力地朝床榻外栽去。
下一刻，一雙臂膀竟是穩穩地接住了她，將她環在懷中。
阮青黛一怔，微微偏頭，晏聞昭棱角鋒利的側臉近在咫尺。
“醒了？”
晏聞昭扶著她靠回床頭，聲音比往日格外低沈，帶著幾分剛睡醒的沙啞。
阮青黛輕輕地應了一聲，隨即喚道，“碧蘿……”
紗帳被掀開束起，明亮的月色透過半開的窗照進來。晏聞昭和衣在床邊坐下，長發披散，眉宇間殘存著一絲惺忪倦意。
“她照料了你大半夜，剛剛才去休息。”
晏聞昭傾身湊近，無比自然地伸手，攬過阮青黛的後頸，將自己的額頭貼上她的前額。
二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呼吸交纏間，阮青黛倏然僵住。
片刻後，晏聞昭退開些許，低聲喃喃，“還好，燒熱退了……”
“……”
察覺到阮青黛的僵硬，晏聞昭頓了頓，突然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
他方才竟一時恍惚，忘了二人此時此刻的關系。還以為是在前世，是在九宸殿裏，以為面前的阮青黛是那個與他早已有過肌膚之親的阮青黛……
晏聞昭緩緩松手，眉梢一低，便做出歉疚自責的表情，口吻也真誠地挑不出毛病。
“一時忘形，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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